开饭呢~
美国人类学家弗兰兹·博厄斯在谈及文明和野蛮差异的时候,十分明确地说“我们从不吃毛虫”[1]。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毛虫”是否包括没毛的虫。如果包括的话,我有点为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类学家感到遗憾。其实,“吃虫”是人类学家田野生活的一部分,文化体验的一部分,甚至是文化的一部分。我第一次吃虫,是在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盈江县傣族村寨。那天,“宰竜”(大哥)带我去砍竹子、编竹笼,用来装石头防洪。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宰竜从屁箩里拿出我们的午饭,打开芭蕉叶,米饭上有一团酸腌菜。他飞快把竹枝削成两双筷子,刚要开张,转念一想,说:“等等,加个菜。”提把刀,在周边竹丛里找了一圈,找到一棵有虫眼的新竹,几刀砍断。他很快用干竹叶竹枝燃起一堆火,然后把那截有虫眼的竹子破开。竹筒里有差不多小半筒一寸长、肉乎乎的白色虫子,像蛆一样蠕动。宰竜把半截竹筒放在火上烧,不一会,那些虫子冒出油来,滋滋作响。微微发黄时,宰竜说“好了”,然后用手指夹了一条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看我狐疑不定的样子,说:“吃啊!你看见了,干净的。”我闭上眼尝了一条,可以感觉到咬破那虫时体液顺齿流的状态。不过,味道倒是不错,有股浓郁的奶油香味和奇怪的鲜味。“有点盐就更好了!”宰竜说。我稍迟疑,一转眼他就把虫子全部扫光。油炸竹虫
这种虫子,当地人叫“竹蛆”。多年后成了傣味餐中的一道名菜,改名为“竹虫”。曾听人说有些地方的人会吃“肉芽子”,也就是让肉生蛆,然后拍打到簸箕里,吃那些蛆。之前不信,这下信了。但竹蛆和肉芽子性质不一样,竹蛆封闭地生长在嫩竹里,吃素,没有那种让人产生不良联想的吃相和长相。后来知道,傣族会吃的虫,还有蜂蛹、蚂蚱、蝉、蛐蛐、花蜘蛛、蚂蚁蛋、屎壳郎幼虫等。傣族的昆虫食谱,我尝过的除了竹虫,还有油炸岩蜂、土蜂的蜂蛹,凉拌蚂蚁蛋。我曾跟着宰竜去掏岩蜂,喝了半碗蜜,醉得难受。油炸的蜂蛹,异香扑鼻,高蛋白,是下酒好菜,但也不能多吃,吃多上火。还有一些好吃的虫,只听说,不敢试:夏天的蝉除去翅膀、足和内脏,一半炒熟,一半生,混合剁成酱,再放入作料,最后加两个番茄用文火烧煨在其中,据说也是一种佳肴。屎壳郎幼虫俗名“牛屎虫”,肥大如大拇指,与鸡蛋同煎食,据说治小儿蛊毒有奇效。大蛐蛐是西双版纳等地一种个头极大的大蟋蟀,加作料制成蛐蛐酱而食,味道鲜美,为待客第一佳品,油煎食用,其味比油炸花生米还要香。有的地方还吃花蜘蛛,除去其脚,用油炸,然后夹在糯米饭中吃,据说味道与烧肉相比毫不逊色。有朋友拍过一张照片,一个傣族姑娘手拿一竹盒去除了脚的花蜘蛛,喜滋滋地回家做饭。油炸蚱蜢
不过,称得上恐怖的虫子,是我们在滇西吃的“水夹子”。它们基本就是蜈蚣的长相:多节、多脚,头有大夹夹,身长两寸许,像是没有减过肥的蜈蚣,又叫水蜈蚣。我是和徐冶去考察云南漾濞岩画的时候,被当地彝族朋友请吃的。这盘菜一上来,我们的眼珠子就差不多掉下来了。问:“有毒吗?”朋友说:“有。不过油炸以后,这毒就消失了。”为了让我们放心,他们先夹了一条放进嘴里,然后听见脆响。徐冶也夹起一条肥版的蜈蚣,趁他还没有放进嘴巴的时候,我赶紧拿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其实,虫子在《周礼》《礼记》中,都有过专业人士“醢人”把蚂蚁蛋做成“醢”,供“天子馈食”“人君燕食”,或作为“祭礼”贡品的记载。可见虫子也可以成为君王和诸神的特供食品。虫子与时俱进地进入都市餐厅的宴席,不知始于什么时代。西南边城昆明的知青餐馆,大约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开起来的,开在翠湖边上,生意好得不得了,来吃的大都是呼朋唤友来叙旧的老知青。竹虫和蜂蛹,是必点的菜肴。最近去中原内地考察,朋友带我去河南开封夜市吃特色,油炸蚂蚱、蜂蛹和蝉,都是招牌菜。我试吃了,很有肉感。昆虫拼盘
我是随着二十一世纪的到来而“回”到祖籍地广东的。“吃在广州”,依然是这个中国东部沿海名城的名言。很多餐馆以海鲜为主,讲究“生猛”。客人来了,即领到水养玻璃柜那里,现点现做。常有用大盆装的龙虱(俗称水蟑螂)、沙虫之类,和海鲜放一起,看上去有些吓人。龙虱很像好莱坞恐怖片中金字塔里那些吃人的黑色甲虫。事实上,它们的确属于肉食性昆虫,凶猛贪食,不仅吃小鱼小虾等,连体积比自己大几倍的鱼类、蛙类也会去攻击捕食,猎物一旦被咬伤,附近的龙虱闻到血腥就会一拥而上。但更厉害的捕食者是人。传说龙虱有滋阴补肾等功效,常吃龙虱对降低胆固醇,防治高血压、肥胖症、肾炎等有良好效果,所以,在广州等地,龙虱成为一道经典的菜。我一直不明白这种看上去恶心的虫子,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成为都市酒楼的一道名菜,并由此串联起一个产业链。直到有一天,我也被请吃了。一盘黑色蟑螂,转到了我的跟前。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一桌的人都看定了我:你祖籍不是广东的吗?你不是做人类学的吗?在那一瞬间,从这些虫子身上,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族群或准族群身份——广东人和傣族。而吃虫,似乎也成了人类学家的准考证。好吧,为了人类学,为了共同的祖先,都只好拼啦!我夹起一只黑乎乎、油亮亮的水蟑螂,用纸巾遮住嘴,龇着牙咬下去,尽量避免口腔的其他部位接触这家伙。一口咬下去,声音和感觉,像极了踩蟑螂,有汁液喷射到纸巾上。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呕”的声音,趁擦嘴,顺势把那虫尸吐在纸巾上,包起来放下。然后,客客气气地把这盘具有文化认同意义的“菜”,转给别人。注释:[1](美)弗兰兹·博厄斯著,项龙、王星译:《原始人的心智》,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年,第页。
本文选自《个中滋味:人类学家的田野饮食故事》,商务印书馆,年。图书即将在各个书店上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