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乡下的道路几乎全是土路。只有城里或镇里才有石板路或石子路。
那时在土路上行走或在田地里耕作的人们大都光着脚板,只有上街赶集或走亲串友的时候穿上一双草鞋或布鞋。土路上大都有大大小小的坑洼,下了雨总要塘满雨水,走路时不小心把泥浆水溅到别人身上,定会招来几句怒骂。偶尔身后过来一辆叽咕作响的鸡公车,推车老乡连喊“借光,让个道。”还没来得及向旁边躲闪,泥浆水早已溅上了裤脚。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骂人,乡下人不愿和吃苦负重的老乡过不去的。我的外婆家所在地的武乡镇一带,路面上的泥土是红色的,红得很深,当地人叫“黄泥巴”。黄泥巴在晴天尤其是旱季的晴天很坚硬,走在路上土坷垃蛮垫脚后跟。但是一场雨后,坚硬的泥巴又变成了稀糊糊,粘在脚上甩也甩不掉。
小时候,我要到两里路远的铺镇去上学念书,一年四季就那一双布鞋穿着,那是祖母纳的鞋底,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成的。下雨了,为怕把鞋打湿,只好把两只鞋提在手上,光着脚走路,到了学校找有水的地方把泥脚涮一下,再把鞋穿上。那时看见别人穿一双胶底的雨鞋或球鞋,那简直把人羡慕死了。冬天雨雪天气,光着脚走路会把脚丫子冻得鲜红生疼,手巧的父母会给孩子做一双木板鞋套在鞋上,这样鞋就不会湿了,脚也不会冻了。记得父亲也给我做过一双,那样子很像日本人穿的木屐鞋,只不过鞋底加了两块小木墩用来隔水。我想那小日本穿的木屐鞋肯定是向我们的祖先学的,因为他们的祖先据说是中国的移民,什么事情都要向中国学习,特别是礼仪文明那些玩意儿。
过去在土路上行走的人的浑身都是温暖的。泥土是母亲的怀抱,儿女的体温是大地母亲体温的传递。走在土路上,意味着和地球母亲是零距离。冬天在土路上行走,双脚接着大地母亲的地气,血液和大地母亲的心脏同一个节奏旋律在涌动,走着走着脚底板就暖和了,浑身也跟着暖和了。现代文明人使用的地热技术,不也是利用了大地母亲的体温吗?
不光是土路,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人们都能得到大地母亲无私的宠爱和恩赐。
记得小时候坐在泥土地面的教室里读书,天冷的时候两只小脚冻的僵疼,调皮的小孩会在泥地上掏个小坑,里面放把干草,把双脚伸进去,就不感到怎么冷了。
到了夏天,劳作在水田里的人们虽然头顶烈日,但站在水里泥里的双脚却是凉爽舒适的,那是大地母亲的体温平衡消解了夏日的炎热。晚饭后,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会把泥地院落的灰尘打扫干净,点一堆艾叶以驱蚊虫,在热地上洒一盆凉水,顿时满院子泥土的芳香。吹来一阵晚风,庭前的树枝摇曳起舞,挥着蒲扇围坐聊天,端上一大土碗泡有竹叶的凉开水,咕噜噜一碗水下肚,那浑身的感觉是多么的惬意,那内心的体验又是多么的踏实。原来大地母亲早已把地表的热气吸进了自己身体的深处。到了深夜,一家人总是舍不得离开那泥土的院子,奶奶还是指着天上的星星喋喋不休地讲述那永远也讲不完的牛郎织女的故事,父亲总是握着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唠唠嗑嗑地念叨着田地里庄稼的收成。我大多数的夜晚都是躺在母亲的怀里乘凉,睡着了以后才被抱进屋里去的。
农闲时节,冬晚时分,全家人聚在堂屋,泥地上挖个土坑,坑里点上柴火,浓浓的火烟会把全家人的脸颊烤得火热,浓浓的乡情让全家人热乎到了心里。冬天的夜晚围坐塘火还是邻里族人前来聚会的自觉行动,大家说着家长里短,聊着柴米油盐,谈着天旱地涝,盼着来年丰收,祈福儿孙满堂。天下大事不用咱管,不是神仙,胜是神仙。
在后来的日子里,村子里的土路越来越少了,村村相连的官道都修成了宽敞的小公路,甚至还通了公交汽车。随着农民居住条件的改善,家家户户的泥墙土院逐渐消失了,高大豁亮的小楼房门前都是水泥院子,有一个新鲜时髦的词汇悄然进入了人们的语言世界,叫做“道路硬化”。现在,城里人和镇上人不再走石板路和石子路了,乡下人也不再走土路了。“村村通”的水泥公路上,农用卡车、电驴子、小公交、小汽车、电瓶车和摩托车穿梭一样的奔驰。不但盛行多年的架子车、鸡公车已经退役,大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就很少见了。
这时,我又莫名其妙地怀念过去常走的土路了。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要去寻觅那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土路。走在过去的土路上,那松松软软的感觉有说不出的惬意,再累的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当脚踩到路边那松软的草蒿里,马上就陷进去一个草窝,脚一抬起,那草又慢慢地挺起腰来,它不仅不怪我踩疼了它,反而像那满脸胡须的老农那样,欠欠身子,向我表示友好和宽容.被霜打焉了又被风吹黄了的野草疲倦无奈地爬在坎上,为我铺就了松软干净的地毯,我躺在这舒适的地毯上,仰望着蓝天白云,耳听着河边赶牛赶鸭人的牧歌和吆喊,耳目身心被这乡间的韶乐和美景陶冶得清新洁净。
走在过去的土路上,已经作古的家中老人和乡里乡亲的长者的音容笑貌总是一下子浮现眼前。从这一条条土路上走过的一代代农耕者们,他们用自己的足迹写下了漫长的春夏秋冬的平凡故事,创造了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伟大文明。每当这时,我不由地对已经逐渐逝去的土路更加唤起无限的伤感。
现在,人们在硬化的道路上行走,双脚和地面隔了厚厚的一层硬壳,与地球母亲疏远了甚至有了隔阂,大地母亲的体温再也不能直接温存我们了。冬天的水泥地面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夏天的路面热能辐射又是那么的凶狠残暴。这就是自然界因果报应的客观规律。人们似乎没有了安全感,像一群孩子离开了母亲,总是害怕有什么危险,担心地震,担心雾霾,担心环境恶化,担心气候会像人际关系一样世态炎凉乱了章法,担心哪一天魔鬼会从脚底下厚厚的硬壳里冒了出来,给世界造成灭顶之灾。人们的交通算是方便了,但心里却揣上了不安和恐惧。
过去在土路上行走的人们心理是平衡的。走在土路上,大家都没有代步工具,相互彼此彼此,同路是缘,不问贫富贵贱,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现在的硬化道路把人类分成了三六九等,有开高级轿车的,有架摩托车电动车的,有骑三轮车自行车的,还有至今仍在步行的。不同的交通工具象征了不同的社会地位,而且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的心理都不平衡。特别是曾经在土路上走惯了的长者、弱者,现在如果步行在公路上,突然从身后窜过一辆汽车还向他们喷出一股尾气,他们的感受可想而知。哪像过去大家都在泥土地里耕耘,过好过赖全靠自己腿脚勤快,还有就是指望老天爷“天官赐福”。白天干活心里坦然,晚上睡觉心里踏实,一觉睡到大天亮。
过去在土路上行走的人们心灵是洁净的。走在土路上,耕耘在田地里,周围的水是清的,山是秀的,空气是洁净的。洁净的山水空气养育了人类洁净的心灵,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人类也成为大自然的组成部分,身心返朴,灵魂归真,道德纯粹。而在现代公路上或行走或奔驰着的人们心灵是浮躁的,人人身累心更累,向外攀比眼睛最累。人们利用交通的便利,只是因为功利的需要,再也无屑顾及过去那种坦然的享受和纯粹的境界了,更不必去向往那种只有在土路上才可能体会得到的诗意和风情。
在土路上行走了几千年的中国人,心里踏实了几千年,心理平衡了几千年,心灵洁净了几千年,但总是走不出贫穷和落后。权衡利弊,我们还是要选择快步疾走在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上,让过去那土路上的温情脉脉和诗情画意永远保留在我们民族的记忆中。
我要匍匐在家乡仅存的土路上,面向大地三叩九拜,祭奠那已经逝去的文化,然后站将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自信地走去。
作者简介:许广盛,男,生于年4月16日,祖籍汉中。大学本科文学专业,年毕业后先后担任汉师院党委宣传部长,陕理工艺术学院党总支书记,教授。曾从事艺术学,人文科学,思想教育学的教学和研究,发表学术论文50多篇,出版专著5部。退休后开始写作并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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