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第一章夜话

年关。

北方。

夜里,寒风四起!

巷子里的人家开始了年夜饭。在大门口的门楼上,挂着两盏灯笼,写着大大的“李府”。这三进一椽的大院,显得肃穆而威严。

李老太爷手抱炭炉,安详地躺在皮椅里,四壁的油灯显得那么恭俾,默默地奉献自己的光和热。小翠刚去收拾了饭桌上的残羹剩菜,把一碟碟的凝了一层白油的鱼,肉端到后厨,然后煨在火边上,让油再慢慢消化。在灶子一角卧着一只大白猫,嗅到腥味,懒懒的“喵…”了几声。小翠便找了它的小碗,倒了些进去,放在它面前,大白猫便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泉婶从里灶走出来,看见小翠在喂猫,便招呼道:“小翠,还没吃吧?这里还有些咸馄钝。前些时候老太爷高兴,便赏了些果脯给老泉,呆会儿太太们打牌了,你便过来尝尝!”

“知道了泉婶!呆会儿我过来帮你做明儿五更的供飨吧!那些剖开晾在外面的鱼该是冻成棍儿了!”小翠边说着,边取了一只细花瓷碗去盛锅里的饭,就着被火熏热的剩菜吃了起来,“泉婶,泉叔过年有没有给你添新衣裳啊?”

“添了!”泉婶笑咪咪的,两手在案板上把洗好的萝卜切成银丝,“唉,年介年地给东家做事,这头发都快熬白了。自小就给卖到府上,到了廿岁才被许配给老泉,一辈子命苦!土都埋到脖子根了,还能有几年盼头?算是老泉还揣摸到了我的心思,年头前,不论再难,也给添了些衣物,头巾什么的,还成!”

小翠听着便也有几分羡慕:“泉婶真福气,改天,玉山哥当了小管家,泉叔就不用操心了,到时只管接你二老坐家享福,抱孙子了!”话末,倒也留了些笑意。

正拉话间,门开了。棉帘子被掀开,卷进一股冷风,接着进来一个人,“妈!小翠!”

泉婶回过头来,叫着。“玉山哪!你不是和你爹去……”

“这不,刚下雪了,天冷!老爷说只随便弄点牛羊肉就行了,反正猪肉也有那么多,这年够过的。小翠,我刚回来去回老爷时说太太们要打牌了,你先过去吧!”玉山一面脱下大衣一面把手拢到火上烤。

“嗯!”小翠应着,放下碗筷,“玉山哥,你还没吃吧?还有饭。泉婶,我呆会儿过来帮你!”小翠穿堂过室来到正厅房,从柜桌里取出牌,铺在四方桌上,摆好垫了棉垫的杌子。

“老太爷,这大年夜,又下雪的,戏台子看是搭不起了。咱们今晚就打牌取乐吧!”二太太王氏喝了口热茶,掖了掖绿绸棉披风。

“二姐说得是,这光景,想去看个花灯,也怕挨不了那冻。”三太太张氏也接着道,“四妹,你说呢?”

这四太太是前些年一家佃户的女儿,因还不起田租,不得已才把自己的女儿抵租了。

“大姐身体不好,她一个人还在床榻上喝药,丢下她一个人在那里也不像话。”赵氏只剜了她一眼,便走到李老太爷的身后,给他捶背。这时,李宏智从后厅走来,到李老太爷面前说,“爹,我把年货都备齐了。今年如果山内的亲戚来,也不怕再象上年那样不齐全了。”

“智儿,风雪这么大,天儿冷!你这些太太们正愁打牌没人呢。我身子骨不妥,你们就玩儿吧!今儿不同平日,让下面伙计们也喝两杯,放几筒炮热闹吧!”

“是!”

“还有,听说这些日子,宝儿娘身子不好。让泉婶多熬些参汤送过去。账房还有些燕窝吧?也拿过去。”

“知道了,爹!您先休息去吧,明儿五更我叫您拜祠堂。小翠,扶老太爷回房。”

一会儿功夫,整个李府的三进大院到处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炮竹声。小翠抱着小兴宝躲在一棵枣树下,捂着耳朵看烟花。在忽明忽暗之中,街巷中的家户都开了门,远远观望李府的壮观奇景。

“老爷,这一年的花销又是不少吧?”王氏看完了烟花,转过头,“头些年,租田的家户多,到得年底东家收,西家收,还有些丰裕。可这几年,有丁的人户多到外面打短工讨活口去了,田也租的少了。山内的亲戚又常来揩油,一年比一年难了!”

“嗯!只要县太爷给我顶着,少些税钱,每季再到山内搞些皮货倒出山外,过好日子也差不多的。只是近来老是风声不定。听说县上韩县官要革职了,又听说山内土特产要设卡了。难断呀!”

张氏独坐在牌桌边,一手拨着牌一手捏着几颗干果子,放在口中,“年代久了,要换风水了。韩老官上任这么多年,哪家有官司他不暗中捞一把?革职了也好,让咱老爷先摆平了上头,改天也弄个官儿帽风光风光!”

“看样子,三姐挺有远见哈!再修练些年月托生个男人就好!”赵氏端坐在杌子上,看了她一眼,“小翠,带兴宝我们一块去大姐房里说话!二姐,我就不打牌了!老爷有兴的话,就叫芳红来打吧!”

她们仨走远了,张氏冲着“呸”了一声。宏智摆了摆手作罢,差人叫了芳红来作数。

大太太冯氏此时刚喝了热呼呼的枸杞姜汤,正一个人呆在房里。看见赵氏进来,忙起身,“春燕,你怎么来了?宝儿!”

赵氏只把兴宝往冯氏怀里送,可兴宝却直叫着出去点炮。只好让小翠带着出去了。

“大姐,好点儿了吗?”春燕帮着掖了下被角,“刚老太爷还掂记着你不舒服,叫泉婶熬燕窝汤给你补补呢!”

“嗨!也没什么,只是有些头晕!老太爷也忒操心了。”

“那还不是因为有这个兴宝?这李家有了根,你可是大恩人了!不关心你还成吗!”春燕笑着,“刚才院里放烟花了,姐姐听到没?我倒想,往年这老太爷,老爷那般抠门,舍不得点灯,舍不得放炮,更舍不得给那些穷街坊施舍些饭食,敢情人到了末了,也知道积德了?倒是挂起了灯笼点起了炮,还特意让老爷带周泉到洪溪弄了大批的牛羊肉,说是款待山内的亲戚的!”

冯氏笑笑,“这丫头!这些年了还是对老太爷有意见!”

“不怕大姐骂,当初就是因为我爹还不起债,老太爷才硬逼着我爹把我送上府里来填房,这谁都知道。老爷都娶三房了还要娶?要不是我性子硬,又忍着这委屈,还不早被三厢房的压死?只是想想老爷待我不坏,看在这份上,我也认了。”

“大太太,四太太,”小翠这时端了盘瓜子进来,“今儿个是年夜了,刚在宽婶那挑了几对窗花来,给大太太冲下喜,敢情病会好的快些。泉婶还让我带了瓜子儿来。知道太太们闲着没事,拉话时就甭闲着啊!”说毕,放在几子上一碟黑亮的油瓜子,转身找浆糊贴窗花。

“这翠儿想的倒周到。打小就进了李家,一呆就是十年了,今年有十七了吧?”

冯氏柔和的说,似乎对小翠有特别的好感,语言间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三太太进门时,我才来的。算来,那年我是刚刚好和芳红小姐同岁。常和芳红小姐一起玩。我打小没爹少妈的,大太太对我就象女儿一般。只是小翠是人贩子拐来的下人,不敢攀高枝儿哩!”

冯氏和春燕都缄默了!

“来人啊!来人啊!”突然老太爷在房中大叫起来。这嘶厉的声音震惊了前厅后院。李宏智匆匆甩了牌,被众夫人簇拥着来到老太爷房中。这当儿,冯氏和春燕连着小翠也赶来了。

“爹,你怎么了?”宏智上前扶着李老太爷。

“智儿,天象不吉啊!”

“怎么了爹,该不是做恶梦了吧?”

“刚我才歇着,便梦见你太祖双双哭至而来。问他们如何这般呀?他们才说是宿星土神下令要遣他们出去,他们死活不肯走,被重了鬼刑,这才托梦于我呀……”老太爷两眼昏泪。

这话才完,其它人都松了口气。这老太爷年龄一大,总是犯些一惊一乍的毛病。今儿个神仙发怒,明儿个小鬼叫门的,大伙也只当一个孩子般地哄骗几句了事。

“老太爷,没事的。搁会儿请人给上香还个愿,摆个供,向大仙请个罪也就是了。老祖宗都是上了仙位的了,咋还能被别人管着上刑呢?你就别操心了啊!”冯氏兜着病体还不忘安慰几句。

“爹,没事啦!你就先歇吧!明早还要起早儿呢!”宏智扶老爷子重新躺下,挥手让众人回去“嗨!七老八十啦!整天让人不得安宁。哪天能让人耳根子清静……”

“闭嘴!三太太的话被宏智打断了,“爹这么大年纪,也是为这个家操劳的,哪天等你们也这般光景,看你怎么办?”

夜,万籁俱寂。似乎新年的气象只在为某一家欢腾着,因为大多数人家买不起鞭炮,买不起烟花,更置不起丰盛的年货。

夜深了,雪也更大了!

李府的厨上却仍然繁忙。小翠正帮泉婶宽婶准备年初一的供品。

“泉婶,这些肉馅还放不放些胡椒?”宽婶用手粘了点放入口中尝味,“味儿淡些!”

“那就再放些吧。天冷馅儿鲜点的好。”泉婶忙着从油锅里捞麻花,“小翠,快来!先尝个鲜!”泉婶把一股麻花递给小翠,另取了根给宽婶。

“宽婶剪的窗花真好看。今儿给大太太贴了几张,都夸你手巧!哟----泉婶,这麻花可真酥!”小翠吃了一口,就拿起剩下的半根塞泉婶口中,“婶儿,你也尝一口!”

没准儿就是晚上吃了没热开的冷油菜,这会儿又吃了热油麻花,没过一会儿,小翠这肚子闹上意见了。双手捧着肚子,“哎呀,婶儿,我想上茅房。外面,我怕---”

“这丫头,又不是深山野岭,怕个啥?”泉婶先是笑了,“这里又没野小子来背了你去!”

“人家怕夜嘛!老太爷让家丁伙计们都喝了酒,这会儿多半都醉了。没有人看夜更。”

“好了,我就陪你去吧!”宽婶找布擦了擦手,一撩棉帘子,一股雪风吹来,“呵!好雪,好雪!”

小翠急急了事后,和宽婶缩着脖子往回走,“这夜真静!”

“静,是静呀!嗨,也是这么个雪天,也是这样的夜------那年,宏智少爷还小,正在摇篮里睡,就突然被一帮土匪绑了票。老爷夫人都急的要命。看着用匕首扎在门板上的血书,无可奈何!最后挖出老底才算凑齐了三仟两银子,可土匪说送晚了,硬是割了半截脚趾!”

小翠打了个激凌,“老爷小时候被绑过票?”

“原先老太爷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二女儿妖折了。这大小姐,三小姐先后嫁了人。大少爷就是被绑票时,家人想着有县太爷保着没人敢动,大不了过些日子再给送回来。只是贴了寻人告示。谁知十天后送回来的是一具尸!”

“啊?那匪徒恁般没人性?”

“他们靠劫富生活。土财地主谁家没遭过这罪?正因为这事,这小儿子就特别小心看护。虽然用三仟两银子换回了一条命,这李家就亏空了大半。所以,老太爷就特别节俭。不是什么大喜大节气,是不会破费的。倒是人老了,儿孙也满堂了,还操个啥心?吃一天算一天呗!对我们下人也算是不赖!”

“那绑票的匪头可曾抓到?要是逮着,还不脑袋搬家?”

“嘿,那些是什么人?扒墙越屋顶,骑马甩家伙的,你逮他?就算知道也不敢说。有遭,一个什么官的不是派人去抓,结果,倒是捕头回来时少了只耳朵,还让捎话说:‘下次遇上决不轻饶!’”。

“好吓人的!那这些人是好还是坏的?”

“谁说的清哟!打劫有钱作恶的地主,穷人都高兴;抢了良家民女,人人都恨!这帮走了,又有一伙来,分不清哪是哪窝的!”

两个人一边说着就回了屋。

“泉婶!”进了门,油锅在冒着油烟,人却不在了。小翠慌忙捞了麻花,又用筷子夹了面坯子放进,“泉婶哪儿去了?”

“这可怎么办?这一大家子呀!”泉婶在里灶愁叹。宽婶和小翠闻声进去,玉山,周泉都在,三个人都一脸愁容。

“泉哥,啥事?愁眉苦脸的!”宽婶见不大对劲就低低地问了一句。

“大妹子,唉!黑儿时,我到东头,就有人匆匆塞了画条(不识字,只能画简单的图来表达意思)给我,意思说闪过了年儿,这里要大乱了,让我们快走!”

“大乱?!”几乎是异口同声,小翠和宽婶大惊,这才上个茅房的功夫就天下大乱了不成?宽婶问道:“有什么乱,眼下正过年儿,哪家子愿意捣鼓着闹事儿,不怕是有人故意心慌人的吧?”

“这事可不敢瞎嚷嚷。听说是上头下的令。这里又老闹匪灾,说是北山有一个什么工程,要我们方圆几十里的民众迁过去;还有的说是省县人口调剂;总之,啥说法都有人讲。”玉山也一边胡嚷,“要是做苦役可就惨了!”

“那敢情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小翠问。

“外面塞条子的可多了,你们都呆在深宅大院怎么能知道!”老周泉压低了嗓子。

“依我看,不会这么乱!要是早有消息,上面也该有个动静,还劳什么人们传接字条?那年头有人也传接话,说天上王母娘娘降罪人们,在水源撒了药,可也没有谁喝了那水就死了的。怕什么,这方圆上百里人户,都信这谣传不成!”沉默了一会儿的泉婶突然叮叮当当说了一遍。一甩围裙又去外间炸麻花了。

有一个人说通了理儿,其它的人也便释然了。小翠和宽婶也相继走出,老泉和玉山呆在里面。

“爹,我看一时也拿捏不准,等大家伙都动静了,咱们再动也不迟呀!”

周泉没吭声。他这辈子在李府做管家,经历了多少事,到这把年纪,那种当机立断的神勇之气已渐渐磨灭了。他深思一会儿后,终于捌好烟袋。叫上玉山,取了李府的祖宗牌位家谱,临夜赶去祠堂。雪上,留下了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传的是那样清冷,那样灌耳。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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