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终,
其实是一种神话,
专业医药的胜利未必是临终者的幸福,
过迟或过早的离开人事,
都不是正确的选择。”——舍温·努兰《死亡的脸——外科医生手记》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庄子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仓央嘉措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泰戈尔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
古人怎么说“死亡”?古人对于死亡的说法,等级分明。最明显的答案,是《礼记·曲礼》中说:“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甍,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随着语言的变迁,死亡的说法也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复杂。
天子“死亡”的说法包括“山陵崩”、“驾崩”、“晏驾”、“千秋”、“百岁”等,其余人则称“殁”、“殂”、“千古”、“殒命”、“捐生”、“就木”、“溘逝”、“作古”、“弃世”、“故”、“终”等。
古人对至亲死亡也有特殊的说法。比如,父亲去世叫“失怙”,母亲去世叫“失恃”,源于《诗经》中说:“无父何估,无母何恃”。父母双亡则称作“孤露”、“弃养”,而长辈去世则可婉称“见背”。
对于未成年的孩子死亡,则分为“殇”和“夭”。其中,“殇”指不满20岁死亡(或为国战死),可依据年龄分为上、中、下三种“殇”。
而涉及佛道等宗教的死亡,则称为“涅般”、“圆寂”、“坐化”、“羽化”、“示寂”、“仙游”、“登仙”、“升天”、“仙逝”等。其中,“仙逝”用法较广,也可以用来表达其他自己所尊敬的人去世。
说起自己的死亡,古人则尤为谦虚。例如,《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中说:“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其中,“填沟壑”就是指自己死亡。
古人怎么写“死亡”?而在古人的诗词中,直面死亡的诗词也不胜枚举。
恋人情难自抑,便许以死生。《诗经》中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汤显祖借杜丽娘之口说“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燕去楼空,佳人不在,元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归有光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一片深情,全在行间。
谈及他人之死,古人感怀。《史记》记载荆轲的死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李清照写项羽之死说“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杜甫有感于诸葛亮之死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曹植描写白马之死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李白写无名侠士之死,说“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只可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及自己的死,屈原上下求索,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陆游饮恨长眠,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文天祥悲愤交加,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概所谓死生亦大,或赞或叹。
古人怎么看“死亡“?死生如昼夜,何必徒伤悲
谈到古人的生死观,避不开的是庄子,《庄子》中谈及生死的部分多而又多。譬如,“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面对惠子的质疑,击缶而歌的庄子说,“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在庄子与髑髅的对话中,哪怕髑髅听说可以复生,却“深矉蹙额”,皱着眉头拒绝:“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而与此类似,《孔雀东南飞》纵然夫妇分离双双自杀,仍“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梁祝》同样的殉情悲剧,也同样以化蝶双飞结局。“死亡”变成一种达成未竟想望的途径,漆黑却有些温度。
死生系天命,事人方事神
与之相对的,则是孔子的生死观。譬如,孔子曾在痛失颜回时连呼:“天丧予,天丧予”,归咎天命。面对子路的问题,孔子仍稍有避讳的说:“未知生,焉知死”。而在《论语·述而篇第七》中,同样记述“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不会像庄子一样,和头盖骨聊天讲故事,他敬而远之,却也“朝闻道,夕死足”,并不惧怕死亡。
如果用现代汉语来说,这大概是一个“天长地久”与“曾经拥有”式的命题,没有好好拥有过的人,何必谈什么天长地久。
医学生的生死观医学打破了生死的自然平衡,却误导人类抗拒必然的死亡。了解死亡的真实面目,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义。医学哲学往往把死亡看成无情的敌人,对于这些哲学信徒而言,即使是医疗短暂的胜利,也值得垂死者荒废悲苦的余生。
无论医学有多么惊人的突破,死亡依然是不可战胜的。从古人第一次嚼碎草药敷在伤口上,到生物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医生一直被视为生命的卫士,与疾病进行着不懈的斗争,但死亡却始终如影随形。
北京大学医学部第一届医学人文专题翻译竞赛选择了一篇探讨生物干预、永生以及死亡的文章,开启了本篇关于医生如何面对死亡的话题。
当医生第一次面对死亡
那是个12岁的孩子,他妈妈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把他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小孩子身上长虱子,妈妈就用敌敌畏给他洗了衣服,并未洗干净就给穿上了。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太阳一晒就昏倒在地里,医院的时候还穿着那身衣服。我们拼命地给孩子洗澡,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孩子还是在我手上停止了呼吸。看着妈妈抱着孩子痛哭的样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孩子没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走了。心灵巨大的虚空感在那一刻把我击倒了,我知道悲伤不能挽回任何事情,但我只能任由眼泪不停地流。
——医院刘端祺
当时医院实习,我们负责患者死后的遗容整理,并将遗体送到太平间。一天我和老师值夜班,一连送走了5个人。刚开始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我和另一个实习生将最后一具遗体抬到太平间时。突然,他松了手,遗体掉在了地上,他说:“我真的怕了。”经过训练的我们不会对尸体产生恐惧,但在寂静的太平间里,我和他一样,想起这些昨天还在和我们说话,称我们为“预备大夫”的人成了手中冰冷的尸体,一种无力感让我们产生了无法控制的恐惧。
——北京医师协会秘书长许朔
当我还是实习生的时候,一个非常年轻的工人,还是全国劳动模范,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当他将要离去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烁着求生的渴望,他是那么年轻优秀,又如此眷恋生命。正是他临终时求生的眼神促使我选择了血液科作为我的专业。在成为血液科医生后,我面对了更多的死亡。这其中,一位艺术工作者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当知道自己大期将至时,她决定把医院,希望能为白血病的研究做一些贡献。
——中国医师协会副会长王德柄
我的第一个患者是我的导师。当时他在操场上跑步,突然倒了下来。我和同学都焦急地围在他周围,但由于当时还没学过如何抢救,作为班长的我,只知道赶紧带着全班同学把老师抬到急诊室。然而,等到达急诊室时,已经回天乏力了。这件事我一直难以释怀,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哪怕当时用力捶一捶老师的胸口,也会有一线希望让他苏醒过来,但当时我们连这都不知道。
十年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我深刻地感受到,知识什么时候都不会多,要随时准备用到。我致力于科普宣传工作,就是希望,中国的老百姓也能跟西方的老百姓一样,掌握各种疾病的急救技能,尤其是类似于急救心肌梗死这样的疾病。我希望,中国的老百姓也能多学活用,为自己也为了能及时挽救他人的生命。
——北京协和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院长黄建始
我接手那名患者的时候,她已经在ICU接受了几次抢救,身上插满了管子。尽管如此,仍能看出24岁的她患病前非常漂亮,她能说话的时候总是问每一个经过的医生护士自己还能活多久,并且反复验证得到的答案。最后一次抢救时,绿脓菌已经引发菌血症。极度痛苦的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袖,嘶喊着“救救我”,直到她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渐渐失去力量。
之后一个星期,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耳边总是响起那句“救救我”,我试图恢复当初学医时的豪情,甚至反反复复念着医学生的誓言,找各种医学文献,以此证明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她确实无法救治。再以后,我放弃了临床医学,因为始终不能把这种巨大的悲痛转化成力量。如果真有天堂,希望那个和我同龄的女孩活在那里,永无药物和痛苦。
——一名放弃临床医学的医学生
实习的时候,一个刚出生不久的早产儿得了嗜母细胞瘤,尽管已经无法救治,老师还是让我做胸外按压。我一边按压,心里却真心希望这个孩子早点离开,少承受一些痛苦。在神外科实习的时候,很多重病患者经过治疗后医院,让我觉得医学在很多情况下,大有用武之地。
——北京大学医学部研究生一年级学生
刻骨铭心的成长记忆每个医生都要经历患者死亡带来的心灵洗礼,经历抢救失败带来的挫折感。几乎每个临床医生对自己第一次遭遇死亡的情景都印象深刻,无论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如何在尸体上演练,无论书上对疾病以及死亡如何描述,都不及亲身经历令人震撼。
医生的基本素质中是否应该包括不能“心太软”这一项?很多从最初的震惊、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医生,都能够从这种经历中获得宝贵的经验和精神力量,认为正是这一次的经历让自己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学科的研究中,鼓励自己努力不让患同样疾病的患者离去。首都医院肿瘤科主任冯威健认为,医生会面对很多死亡患者,如果医生很脆弱,内心过分柔软,容易使自己陷入非常痛苦的状态,这不仅不会对患者以后的治疗有任何帮助,对医生本人也会带来很大的伤害。
在医学院中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一个牙医在给患者拔牙时出血过多,结果他无计可施,只是抱着患者嚎啕大哭,这被看作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一个好医生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就是能很好地处理好理智与情感的关系,和医学生时期经历的过程一样,解剖课上到最后,无论多胆小的女生都敢夜闯解剖楼,每个学生都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恐惧是无用的。很多医生经历过最初对死亡震惊后,都有一夜成长的感受。刘端祺回忆自己经历过的无力和痛苦后,慢慢习惯了死亡的过程,他认为这是一个心肠“变硬”的过程,“除非在个别情况下,心里很柔软的部位被触碰到了,但大部分的情况下,尤其是对承受了巨大痛苦的末期患者,感觉死亡对他们来说,就是解脱,医生也随之解脱了。”
对于没有从医经验的人来说,医生的这种状态就是“冷漠”,但对于一生中经历无数次死亡的医生来说,不能冷静地面对和处理死亡就无法从事医学这个职业,刘端祺就认为,能把悲伤转化成不断学习研究的动力是医生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而王德柄认为习惯和冷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即使从医近30年,每个患者的死对他来说都有触动,“但我和每个医生一样,思考更多的是我是否给予了最合适的抢救和治疗”,如何从这些案例中总结更多的经验对医生来说是首要思考的问题。“1%的希望,做%的努力。”黄建始说,当医生面对死亡,首先应该尽力抢救,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实在是回天乏力,也不能永远沉浸在这种悲伤中,而是要用职业的大脑想一想我能不能做得更好,别忘了自己作为医生的职业责任。
作为一名肿瘤科医生,冯威健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众多的死亡,他坦言自己也紧张,情绪低落,但就像古希腊哲言说的那样,他认为医学是一门艺术而不是技术。为什么医生每天在临床上治疗患者却不厌其烦呢,因为每一个患者的情况和结果都不同,每次都发现这个患者的病情很难治疗,但下一个又有更大的差别,医生的成就感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满足。“医生治疗分两个阶段,一是治病,二是治人。如果你能把这两个问题处理好了,医生就会很坦然,对患者的死亡不会有心理压力。面对每个患者都尽心竭力的救治,医生就不会有情绪的衰竭,也不会有人格的分裂。”对一些尚存困惑的临床医生,冯威健这样建议。
成熟期的死亡哲思
随着临床经验的增加,医生面对死亡时变得坦然,并可以熟练的书写记录这一过程:“患者呼吸心跳停止,大动脉搏动消失,血压测不清,瞳孔散大至边缘,抢救无效,临床死亡。死亡诊断:呼吸循环衰竭。”但你真的熟悉这一过程吗?
西方一位哲人曾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是面对死亡在生活,每一天都更加接近死亡。死亡是一个不愿提起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很多人认为,当医生经历过太多的死亡,患者的离去已经不能对其有任何影响,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年,发表在BritishMedicalJournal的一篇文章指出,将近1/3的医生都强烈的受到过患者死亡的影响,即使成熟老练的医生比实习生感受到的痛苦少,但是对于长期照顾的患者,他们一样感到无力与伤心。
一个透析患者面对死亡的态度和智慧曾给新西兰Otago大学的聂精保教授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于肾衰竭的患者,透析在一定情况下可以收到良好的效果,但在某些时候也会丧失作用。在新西兰,医生会早早告诉患者接受透析治疗的指征和无效的表现,以便让患者选择继续治疗还是放弃。一位患有肾脏和心脏疾病的78岁老妇人在医生向她交代了透析的局限性后,选择在家透析,以便和家人一起度过她的“美妙时光”。刚开始治疗时,效果非常好,医院感谢医生,但随着病程的进展,几个月以后就出现了并发症,当医生告诉她这个沉重的事实时,老人非常坦然甚至愉悦,她认为多活的几个月是上帝赐给她的礼物。在这段时间里,她和家人一起回忆了过去美好的时光,参加了孙女的婚礼。最终她放弃治疗,并在家人的关爱中平静地离开了世界——当医生面对这样的患者,没有了无力感和挫折感,而是与患者一样感到愉悦。
很多患者面对死亡时充满了智慧,而善于思考的医生也能从中收获颇多。“我66岁了,当了一辈子医生后,觉得医生有其他职业无法比拟的优越条件。”许朔说,别的职业很难面对生死,医生一辈子见到过各种各样的死亡,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生。“我们提供医学和心理支持,但是更多的是从患者带给我们这些难得的人生经历中总结自己。”许朔说。医生和患者一起经历死亡的同时也能加深自己对生命和人生的理解,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医生已经把生死看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正是这些难得的感受让年轻医生更加热爱自己的职业。
死亡是个无法避免的过程,即使是非常健康的人,最终也会被衰老夺去生命。做了30多年外科医生的舍温·努兰(SherwinB.Nuland)在《死亡的脸——外科医生手记》中系统地阐述了自己对死亡的认识,“我们越了解致命疾病的相关知识,就越知道如何选择停止或继续奋斗的时间,而那些我们不愿见到的过迟或过早的死亡就会越少发生。”他认为现代医学错误地引导了人类,使人们不愿面对本可避免的死亡。而实验室训练出来的医生,已经违反了“医学永远是艺术”的誓言。作为一门艺术,医生最重要的是要分清“一定可以治愈”、“可能可以治愈”以及“无法治愈”的界限,这种智慧是终身临床选择的经验积累,也是医生应该与患者共同分享的部分。
最后,借钱钟书先生一句话,愿死者如生,生者无愧。
内心清明,自成高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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