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金粉世家12

正这样盘算着,门一推,玉芬伸着半个脑袋进来。燕西看见,连忙坐了起来,笑道:“嗳哟!怎样这么早,三嫂就来了?”玉芬才扶着门,走了进来。笑道:“二哥不在这里吗?”燕西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昨晚上就在这沙发椅上睡了一宿,刚才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有什么事找他吗?”玉芬道:“我不要找他,我问他为什么和二嫂生气?我很想来作一个调解人呢。”一面说话,一面就拿起茶桌上的小报来看。笑道:“嘿!今天共和舞台的戏不错,配得很齐备的《探母回令》,这个小旦陈玉芳,不是你很捧他的吗?今天得请我去听戏。”燕西笑道:“别家我无不从命,这共和舞台,算了。”玉芬道:“为什么算了?你捧的角儿我们不配去看吗?”燕西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探母回令》这出戏,我实在看得腻了。”玉芬道:“谁叫你看呢?你听戏得了,看腻了,听总听不腻的。若是听得腻,为什么大家老在家里开话匣子呢?”燕西只说一句,她倒前后驳了好几层理由。实在他的意思,因为逢到陈玉芳唱戏,鹏振一班朋友,共有七八个人,总在池子里第二排上。那第二排的椅子,是他们固定的,并不用得买票,戏园子里自然留着。今天既然有好戏,鹏振岂有不去之理?若是两方碰着,玉芬是个多心的人,岂能不疑呢?因此,他所以不愿去。玉芬哪里知道这一层原故,笑道:“你非请我去不可!你不请我去,我就和你恼了。”燕西沉吟了一会,说道:“我就请你罢。可是……”玉芬笑道:“别可是,这用不着下转语的。”燕西笑道:“不是别的要下转语,因为吃过饭,我有一件正经事要办,不定耽搁一个钟头,或者两个钟头。若是我回来晚了,三嫂可以先去,反正我一定到就是了。”玉芬摇着头道:“哼!你没有正经事。你不声明,我还不疑心,你一声明,我倒要疑心你想逃了。”燕西笑道:“我一不读书,二不上衙门,照说,是没有什么正经事。但是朋友我总是有的,会朋友还不能算是正经事吗?”玉芬道:“好罢,反正你不来,我也是要去,而且我代表你作主,钱花得更多。花了钱,我还怕你不认帐吗?”燕西也不再说,就这样笑了一笑。但是他心里可在计算,要怎样知会鹏振一声才好。若不知会他,事情弄穿了,鹏振不要疑心自己在里面捣乱吗?因是各处打听,看鹏振究竟在什么地方?偏是各处找遍,并不见鹏振一点影儿。只得慢慢走着,走到鹏振自己院子这儿来。一见秋香站在回廊上晾手绢,便和她丢了一个眼色。秋香一抬头,见他站在月亮门中,心里已经会意,眼珠儿对上面屋里瞟了一瞟,然后望着燕西点点头,微把嘴向前一呶,燕西也懂得她的意思,于是站在月亮门屏风后边来。一会儿工夫,秋香来了,笑道:“七爷什么事?要我给篦一篦头发吗?”燕西说:“不是。”秋香道:“要不,就是洗手绢?”燕西道:“也不是。”秋香低着头一看,见燕西手甲很长,笑道:“是了,要我给你修指甲呢?”燕西道:“都不是,我给你主人报信来了。照说,你也得帮他一个忙。”秋香笑道:“这又是什么事呢?你为我们三爷来着吗?”燕西道:“你知道三爷哪里去了吗?你见着他,你就私下告诉他,今天千万别去听戏,就说你少奶奶要我请她,已经包下一个厢了。”秋香道:“三爷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回来不回来呢?”燕西道:“不回来就算了。若是回来了,你就把我这话告诉他。”燕西说完,他自出去。秋香听了这话,又有一件小功劳可立,很是欢喜。玉芬正在屋里捡箱子,燕西和秋香说话,她果然一点也不知道。倒是事情凑巧,鹏振上午在外面忙了一阵子,恰好回来吃午饭。秋香心里藏着一句话,巴不得马上就告诉鹏振。谁知鹏振坐在屋里老不动身,秋香有话,没有法子说,只是在屋子里,走进走出,她倒急得心里火烧一般。鹏振不明就里,反说道:“秋香,你丢了什么东西吗?老是跑进跑出作什么?”秋香被他说破,只好走了出去,不再来了。一直等到送饭进来,将碗筷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玉芬不在这里,秋香趁了空子,站到他面前,轻轻地说道:“三爷,七爷说……”刚说到这个说字,玉芬在隔壁屋子里咳嗽着,秋香就把话忍回去了。到了此时,鹏振才明白过来,今天上午秋香所以来来去去,都是为着这一句话了。听了这话,当时搁在心里,吃过饭,便直接去找燕西,看他有什么话说。但是燕西记着去买绸缎,已经坐了汽车走了。鹏振向回走时,恰好秋香追了来。鹏振问道:“七爷对你说什么了,你怎样不说完?”秋香道:“七爷说,今天请三少奶奶去听戏,可请你千万别去!”鹏振突然听了这话,倒愣住了。便问:“那为什么?”秋香道:“我也不知道,是七爷这样告诉我说的。”鹏振仔细一想,这决计是指着共和舞台的事。但是他们何以好好的要听戏?这却不可解了。当时走回房去,忍不住,先问玉芬道:“你要去听戏吗?”玉芬道:“你听见谁说的?”鹏振道:“老七告诉我的。”玉芬道:“瞎说!老七早出门去了。”鹏振道:“这是很不要紧的事,我瞎说作什么?老七出去了,他就不能留下话来吗?”玉芬道:“他请我看戏,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他还巴巴的留下话来告诉你干什么?”鹏振不能再往下辨白了,只好对她一笑

但是这个时候燕西正在绸缎庄楼上,将绸缎大挑特挑呢。两三个穿长衣的伙计,包围着燕西,笑道:“七爷是自己买料子?还是替哪位小姐买?”燕西道:“我买点东西送人。”一个老些的伙计道:“送人的料子,要好些的,有有有。”说时,便对年轻些的伙计道:“去!把新到的法国绸缎……”燕西道:“不要那个,我是送小姐们的。”老伙计笑道:“是,我知道,法国绸很好。爱挑热闹些的,就是绮云绸吧?电印绸也好,那是印成的花样,作旗袍最好。七爷都让他拿来看看吧?七爷是要漂亮的,我知道。”燕西笑道:“我只说一句,你就报告这一大套,我都被你说迷糊了。好在绸缎出在你们这儿,爱叫什么都行,就是无缝天衣也好。什么叫作绮云绸?这个名字,倒也响亮,你拿了来给我看看。”但是在他说这句话时,那几个伙计左一抱,右一抱,早在玻璃罩上,堆了一大堆绸缎。一个年轻的伙计拿了一匹料子,将它抖开,就披袈裟一般,披在肩上。他笑道:“七爷,你瞧瞧,就是绮云绸。”燕西一看,是杏黄底子,上面印满了红花。燕西摆了摆头道:“太热闹。”那个年老伙计道:“七爷你瞧,这个不错!”燕西看时,只见他手上悬空拿着雨过天青色的绸料,上半截是纯青的,并无花样。但是那颜色,越下越淡,淡到最下,变成嫩柳色,在那地方,有一丛五色花样,就如绣的一般。那有胡子的老伙计,将绸料贴着胸上悬了下去。那一丛花,拖到两膝边。他慢慢走着路,把下面那一丛花的绸料,故意摆荡着。他翘着胡子对燕西笑道:“七爷,你瞧,多么漂亮!这要做一件旗袍,远望象短衣长裙,近望又是长衫,真好看。”燕西见这一个老头子披上这个,他已忍不住笑。现在这老伙计走起来,还是装成那轻移莲步的样子,燕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恰好隔壁一架玻璃罩上,有两位姨太太式的女客,在那里剪料子,看见老伙计作怪,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把手绢子来蒙住脸。那老伙计极力要讨好,倒不料砸了一鼻子的灰,羞得一张脸全成紫色。燕西怕人家过于难为情,就笑道:“这个料子很好,你就照着衣服的尺寸,给我剪上一件罢。”老伙计借着剪料子就把这事掩饰过去。又捡出许多不同颜色的料子,请燕西挑选,说送人的东西总应成双。燕西道:“剪衣料有什么双不双?你们想多卖一点就是了。”老伙计笑道:“七爷,这话不应该你说,遇到你这样的主顾,不多做一点生意,还到哪里去找哩?就凭你七爷送礼,也决不能送一两样。”他们在这里说话,刚才含笑的那位女宾,就不住地向这边瞧过来。燕西见了有人望着,要那个虚面子,便笑道:“那当然不能送一件,但是这几样料子,怕受主未必愿意。”老伙计道:“那很容易办,多买一点就行了,送人家好几样,总有一两样合人的意思。”燕西道:“我也不要这些电印的,我要些随便样子的罢。”那些伙计听了这话,就一阵风似的,搬了许多料子,放在燕西面前。那几位女宾更注意了,彼此交头接耳,好象就在说些什么。燕西见这种情形,落得出个风头,伙计说哪样好,就剪哪样,一刻工夫,剪了八九样。伙计还要送料子给燕西看时,壁上的钟已经一点多钟了。便道:“得了,我没有工夫了,你给我搬上汽车去罢。”伙计一面将料子包起,一面开上帐单来,燕西看也没看,就向袋里一揣。说道:“写上帐罢。若要现的也可以,下午到我宅里去拿罢。”老伙计道:“写上得了,七爷是不容易在家的。”燕西带着那些绸料,一直就坐上汽车到落花胡同来。他先就给金荣十几块钱,买了水果月饼之类。这时,就联合这些绸料,叫金荣捧着,一齐送到冷家去。在他,又是一笔得意文章了。

第二卷第一十三章

这个时候,宋润卿在天津有事耽搁还没回来,冷太太突然又收了这些礼物,真过意不去,便亲自到这边来道谢。因道:“金先生上次过生日,一点也不让我们知道,我们是少礼又少贺。这会子,我们正想借着过中秋,补送一点东西。你瞧,我们这儿东西还没预备,你又多礼,直教我过不去。清秋的舅父又不在家,我们想作一个东道都不能够。”燕西笑道:“伯母快别说这个话,宋先生临走的时候,他还再三叮嘱,让我照应府上。偏是家父这一阵子,让我在家里补习功课,我来到这边的时候极少。”冷太太道:“我们那儿有个老韩,有些事也就可以照管了。若是真有要紧的事,我自然是会请教的。”燕西笑道:“我实在没事,倒好像极忙似的。不然,天气现在凉了,我应该陪伯母去看两回戏。”冷太太道:“我又不懂戏,听了也是白花钱,清秋现在和同学的家里借了一个话匣子来,一天开到晚,我就觉得听腻了。她倒很有味,开了又开。”燕西道:“我不知道冷小姐喜欢这个,我要知道,我有一个很好的话匣子,可以相送。借的是怎么样子的话匣子?”冷太太道:“若没事,可请到我那边去看看。现在她正在那开着呢。”燕西把玉芬看戏的事全忘了。便笑道:“很好很好,我也过去谈谈。”于是冷太太在前,燕西跟着后面。那话匣子在北屋门口一张茶几上放着,清秋端了一张小凳,两手抱着膝盖,坐在树底下听。这个日子,树上的红枣子,一球一球的,围着半黄的树叶子,直垂下来。有时刮了一阵小风过去,劈扑劈扑,还会掉下几颗枣子来。就在这个时候,扑的一声,一样东西打在清秋头上。头发是松的,那东西落下,直钻进人的头发里去。清秋用手摩着头道:“嗳哟!这是什么?”手一掏,掏出一看,是粒枣子,就随手一扔。这一扔,不偏不倚,恰好燕西一举手,扔在他衫袖里面,燕西用手在袖子里捏着。伸出来一看,见是一粒红枣,就在冷太太身后对她一笑,把枣子藏在袋里了。清秋无意之中,倒不料给燕西捡了这样一个便宜。因为母亲在当面,依然和燕西点头。燕西道:“我不知道密斯冷爱听话匣子,我要知道,早就送过来了。我那话匣子,戏片子是全的,出一张,我就买一张。可是摆在家里,一个月也难开一回。”清秋笑道:“大概这话很真,我总没有听过呢。不然,若是记在心里,何以没有和我提过一声儿呢?”燕西笑道:“正是这样,宝剑赠与烈士,红粉……”燕西一想,红粉赠与佳人,这一句话有些唐突西施,便道:“逢到这种东西,早该赠与爱者。”冷太太道:“嗳哟!话匣子坏了。”听听,原来片子已经转完了,只是沙沙地响。清秋这才抢上前,关住了闸。清秋道:“坏了没有?坏了可赔人家不起。”燕西笑道:“这也很有限的事,何必说这种话呢?”清秋仔细看了看,却幸还没有什么损坏,于是拿去唱片,将话匣子套上。燕西笑道:“为什么?不唱了吗?”清秋道:“客来了,可以不唱了。”燕西道:“我这是什么客?有时候一天还来好几回哩。”清秋并没有理会燕西说话,竟自进屋子里去了。一会儿功夫,只见她托了两只大玻璃盘子出来。燕西看时,一盘子是切的嫩香藕片,一盘子却是红色的糖糊,裹着许多小圆球儿,看不出是什么,倒好象蜜饯一类的东西。清秋抿着嘴笑道:“金先生不能连这个没有见过。”说时,就取出两把雪白的小白铜叉,放在桌上,因道:“请你尝一尝,你就知道了。”燕西吃东西,向来爱清爽的,这样糊里糊涂的东西,却有些不愿。但清秋叫他吃,他不能不吃,因就拿了叉,叉着一个小圆球儿,站着吃了。一到口,又粉又甜,而且还有些桂花香。笑道:“我明白了,这是苏州人吃的糖芋头,好多年没有尝了,所以记不起来。”清秋道:“猜是猜着了,但是猜得并不完全,苏州人煮糖芋头,不过是用些砂糖罢了,我这个不同,除了砂糖换了白糖外,还加了栗子粉,莲子粉,橙子丝,陈皮梅,桂花糖,所以这个糖芋头,是有点儿价值的。”燕西笑道:“这样珍品,我一点不知道,我这人真是食而不知其味了。我再尝尝。”他说时,又叉了一个小芋头吃着。清秋笑道:“这大概吃出味来了。”燕西道:“很好,很好,但是这样吃法,成了贾府吃茄卷了。这芋头倒是不值什么,这配的佐料,要是太值钱了。”清秋道:“原来没有这样作法的,是我想的新鲜法子。”这个时候,冷太太刚进内室去了。燕西笑道:“我看这样子是专门弄给我吃的,谢谢!但是你怎知道我今天会来呢?”清秋抿嘴笑道:“有两天没来了,我猜你无论如何,今天不能不来。”燕西皱眉道:“自从暑假以后,你要上学,我又被家里监视着,不能整天在外,生疏得多了。你不知道,我对父亲说,这里的房子已经辞了呢。”清秋道:“我看你有些浪漫,你既然不能在外头住,你又何必赁隔壁的屋子呢?”燕西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若不赁隔壁的屋子,我到你家,就要开着汽车一直地来,来多了……”说到这里,回头一望,见冷太太并没有出来。因道:“怕伯母多心。”清秋道:“多什么心?你指望她是傻子呢。你看她疼你那一分样子,肯当着外人吗?”燕西道:“虽然这样说,但是直来直去,究竟嫌不好。我想免得越过越生疏。我

忽然当当当,钟响三下,燕西陡然想起,还约了人听戏,这个时候,自己还佯而不睬,玉芬一定在家骂死。便和韩妈要了一把手巾擦脸,笑道:“我是谈话忘了。一个朋友约一点钟会面,现在三点了,我还在这里,糟糕不糟?”说毕,匆匆地走到隔壁,一迭连声,催着开车,上共和舞台。坐上车子,一面掏出表来,一面又看街上。好容易急得到了,跳下车来就向楼上包厢里走。心里可想着,叫是叫了金荣来包一个包厢的,也不知他来过没有?若是没有,三嫂一定先来碰个钉子回去了,我这必得大受教训。一直走到二号厢后身,四围一望,并不见自己家里人。今天这事,总算失了信,呆立了一会,转身就要走,刚刚便要转身之时,忽然觉衣襟被人扯住,回头看时,却是白秀珠。原来自己背对着一号,玉芬就在一号里,这里,就是她和秀珠,带着秋香和一个老妈子。所以燕西没有留神看出来,此时一看到,他也来不及绕道了,就在包厢的格扇上爬了过来。玉芬道:“哼!你好人啦,自己说请人,这个时候才到,要不是我们先到,哪里有座位?”燕西笑道,还没说什么话,秀珠已到右边去,将自己的那张椅子,让与燕西。燕西虽然不愿意当着玉芬就和秀珠并坐。但是人家已经让了位子,若是不坐下,又觉得不给人面子,只好装成漠不经心的样子,将长衫下截一掀,很随便地坐了下去。秀珠将栏干板上放的茶壶,顺手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伸手扶着杯,道了一声谢谢。玉芬笑道:“你真不惭愧,今天是你的东,你早就该包了厢,先到这里来,等着我们。你不来也罢了,也该叫一个人,先买下包厢的票。可是你全不理会,自己还是去玩自己的。这会子戏快完了,你才慢慢地来。来了也不道歉,就这样坐下。你以为秀珠妹妹她是倒茶给你喝呢?你要知道,她可是惯你。”燕西望着秀珠道:“是吗?”这一句话正要问出来,秀珠笑着说道:“我倒茶是一番好意,可没有这种心思。表姐只管怪人,把我的人情也要埋没了。”玉芬道:“这样说,他来迟了,是应该的?”秀珠笑道:“我并非说是应该的,不过你怪他,可不能把我这事合为一谈。”玉芬将脸掉过去,望着台上,说道:“我不说了,你有两张嘴,我只一张嘴,怎样说得赢你?”秀珠本来是无心的话,看那样子,玉芬竟有些着恼,她也只好不说了,就对燕西丢了一个眼色。燕西笑道:“我真是该死,总是言不顾行。听完了戏,我还作个小东道,算是陪罪,你看怎么样?”说时,斟上一杯茶,双手递了过来。玉芬笑道:“你这为什么?就算是陪罪吗?”燕西笑道:“得了!你还惦记着这事作什么!好戏上场了,听戏罢。”玉芬向台上看时,正是一出《六月雪》上场,这完全是唱工戏,玉芬很爱听的,就不再和燕西讨论了。

等到《探母》这出戏开始,陈玉芳装着公主上场,燕西情不自禁的,在门帘彩的声中,夹在里面鼓着两掌。秀珠对燕西撇嘴一笑,又点了点头。燕西见玉芬看得入神,就把自己衬衫袋里的日记本子铅笔,抽了出来。用铅笔在本子上写道:“这人是三哥的朋友,我不能不鼓几下掌。”秀珠接了日记本子,翻过一页,写了三个大字:“我不信。”写时,燕西微笑。燕西又接过本子来,写道:“这楼下第三排,他有一排座位,是有戏必来的。今天因为玉芬嫂来了,他避嫌不来。你瞧,那第三排不是空着两个位子吗?无论如何,有一个位子,一定空到头的,那就是三哥的位子。这话证明了,你就可以相信我不是说谎话了。”秀珠接过来写道:“真的吗?我问问她。”燕西急了,就急出一句话来,道:“使不得!”燕西一说出来,又觉得冒失,连忙用手一伸,掩了自己的口。但是当他两人写的时候,玉芬未尝不知道,以为他两人借着一支铅笔说情话,倒也不去管他,用眼角稍稍地转着望望他们。见他两人很注意自己,趁秀珠在写,燕西在看的时候,趁空偷看一下日记本,见着问她二字。接上燕西说了一句使不得,就很令人疑心。因道:“什么事使不得?”燕西忙中无计,一刻儿说不出所以然来。玉芬见他说不出所以然来,越发用全副的精神,注视着燕西的面孔。燕西搭讪着笑道:“三嫂总以为我认识台上这个陈玉芳呢。其实,也不过在酒席场中会过几面,他送过我一把扇子罢了。”玉芬道:“你这是不打自招,我又没问你这一些话,你为什么好好的自己说出来?”燕西还要向下辩,秀珠道:“不说了,听罢,正好听的时候,倒讨论这种不相干的问题。”玉芬笑道:“你总为着他。”也就不说了,看完了戏之后,燕西还要作东请玉芬去吃饭。玉芬道:“我精神疲倦极了,回家去罢。你要请我,明天再请。”燕西道:“既然不要我作东,我就另有地方要去,不送你们回家了。”玉芬道:“你只管和秀珠妹妹走,我一个人回家。”秀珠笑道:“你别冤枉人了,我可和七爷没有什么约会。”燕西笑道:“我并不是请她。”玉芬道:“这可是你两人自己这样说的。秀珠别回去了,到我家里去吃晚饭罢。”说毕,牵着秀珠的手,就一路上了汽车。燕西不住地对秀珠以目示意,叫她对那日记本子保守秘密。秀珠也知道他的意思,微笑着点了头。

玉芬对于他们的行动,都看在眼里。车子开了,玉芬笑对秀珠道:“你和老七新办一回什么交涉呢?”秀珠道:“没有什么交涉,不过说笑话罢了。”玉芬道:“说笑话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你为什么那样鬼鬼祟祟呢?”秀珠笑道:“我们是成心这样,逗着你好玩。”玉芬道:“妹妹,你把你姐姐当个傻子呢?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秀珠笑道:“你知道也不要紧,他们捧捧角,不过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况且男子捧男子,你又何必去注意?”玉芬听她的口音,并不是指着燕西说,很奇怪。一想到燕西在早上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和鹏振鬼鬼祟祟的情形,似乎这里面有些问题。灵机一动,于是就顺着她的口气,往下说道:“他们捧男角也好,捧女角也好,我管他作什么?不过这些唱戏的,他凭什么要给你当玩物,还不是为了你几个钱?所以由此想去,花钱一定是花得很厉害,有钱花,总要花个痛快。象这样花钱,免不了当冤桶,那何苦呢?老七虽也欢喜玩,但是花钱,花在面子上,而且也不浪费。不象我们那位,一死劲儿的当冤桶。”秀珠道:“三爷这人更机灵了,他肯花冤钱吗?要说听戏,倒很有限,天天听也不过花个二三十块钱。若是闲着,一打两百块一底的牌,两三个钟头,也许花几百块钱,这不强得多吗?”玉芬笑道:“你可知道,他们这钱是怎样花法?”秀珠一想,我不要往下说了,她是话里套话,想把这内幕完全揭穿,我告诉了她,她和鹏振闹起来,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燕西知道这话是我说出来的,一定说我多事,那又何必!因笑道:“我又没捧角,我知道他们的钱是怎样花的?”

说到这里,汽车停住,已经到了金家门口。秀珠笑道:“刚是在你府上走的,这会子又到府上来。你们的门房,看见都要笑了。”玉芬笑道:“我府上,不久就要变成你舍下,迟早是这里去,这里来。”秀珠听见玉芬的话,说得很明白,就不肯接着向下说。因道:“你回去罢,我要找你们八妹谈谈。”玉芬道:“你到我那里去,叫人把她找来就是了。这会子,你一个人瞎闯,到哪里找她去?”秀珠道:“我总会找到她的,你就不必管了。”一转过屏门,秀珠向西边转,顶头却碰见了鹏振。鹏振笑道:“密斯白回来了。戏很好吗?”秀珠笑道:“都不错,三爷那排位子,今天空了好几个,为什么不去呢?”鹏振听她说,倒吃了一惊。因问道:“哪里有我什么那排位子?我不知道。”秀珠笑道:“我全知道了,三爷还瞒什么呢?但是这个话,只放在我心里,我决不会对玉芬姐说的。”鹏振穿的是西装,又不好作揖,就举起右手的巴掌,比齐额角,行了一个举手礼。笑道:“劳驾!劳驾!其实,倒没有什么要紧,不过她是碎嘴子,一知道了她就打破沙罐问到底,真叫人没法子办。”秀珠笑道:“既然是不要紧,那我就对她说罢。”鹏振连连摇头笑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何必呢!”秀珠笑道:“既然不让我说,那得请我。”鹏振笑道:“密斯白好厉害,趁机而入,但是就不为什么事,密斯白要我请,我也无不从命的。”一面说着,一面陪着秀珠走道,一直陪着她到了二姨太太房门外面,眼见她进去了,这才出来。走过一重门,只见听差李升,手上拿了一张极大的洋式信套。鹏振问道:“是我的信吗?”李升道:“不是,是一封请贴,没法送到里面去。”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鹏振拿了请柬拆开一看,却是花玉仙的名字,席设刘宅。日子却注的是阴历八月十五日下午七时。鹏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笑道:“这老刘倒会开心,自己不出面,用花玉仙来作幌子。”因问李升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李升道:“是上午送来的。我一瞧这请柬上的名字,就不敢向里拿。”鹏振道:“是刘二爷那边派人送来的吗?”李升道:“另外还有一封请贴,是请七爷的,已经送过去了。”鹏振将请柬一叠,便揣在身上,留着和燕西商量。

这天晚上,燕西回来了,看见桌上放着一封请柬,便按电铃叫了金荣进来,问什么时候送来的?金荣道:“这是李升送来的,我不知道。”燕西道:“不止这一帖封子送到我们家里吧?他不能连三爷不请,就请了我。”说到这里,鹏振在外面接着说道:“别嚷别嚷。”一面说着,推进门来。燕西道:“真也是别致,分明是老刘请客,怎样叫花玉仙出名。这家伙是怕我们不到,所以闹这个花头。”鹏振道:“我想他不敢。他冤了我们到他家里去,连节都过不成,我们岂能放过他?”燕西道:“我们还是真按着时刻去吗?我想,总得在家里敷衍一阵子。大哥回来不回来,那是没准。二哥呢,又刚和二嫂闹别扭。我们两人要再不在家,那还象个样子?”鹏振道:“若是由家里吃了饭再去,那就有九十点钟了,岂不把老刘请的客等煞。”燕西道:“我们就先通知他,预备点心让客先吃,也就不要紧了。”鹏振道:“我也不知他请的是些什么客,这话不大好说。回头客都到齐了,专候我们两人去,人家非骂我们摆架子不可,最好还是我们早些去的是。”燕西道:“去是去,可是花玉仙要向我们敲起竹杠来,那算你的,我可不过问。”鹏振笑道:“你就说得那样不开眼,总共和你见过几回面,何至于和你开口要什么?况且在我当面,她决不会和你要什么的,你放心罢。”一谈到花玉仙,鹏振就足足地夸了一顿好处,舍不得走。一会子厨子提着提盒,送了饭来,一碗一碗向临窗一张桌上放下。鹏振看时,一碗炒三仁,乃是栗子莲子胡桃仁,一碗清炖云腿,一碟冷拌鲍鱼和龙须菜,一碟糟鸡。鹏振笑道:“很清爽。”金荣正抽了一双牙筷,用白手巾擦毕,要向桌上放。因对鹏振笑道:“三爷尝一筷子。”鹏振果然接了筷子,夹了一片鲍鱼吃了。因对厨子道:“还添两样菜,我也就在这里吃。”厨子道:“三爷的饭,已经送到里院子里去了。”鹏振放下筷子,偏着头问厨子道:“你是老板还是伙计?”厨子知道要碰钉子,不敢作声。鹏振道:“我不是白吃你的,叫你开来,你就开来。里面开了饭,我不愿吃,给你们省下,还不好吗?人家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我看你这样子,倒有些不同。”燕西笑道:“嘿!同他说上这些做什么?你要什么菜,叫金荣去说罢。”金荣道:“三爷要吃什么?”鹏振道:“不管什么都成,只要快就好,你不瞧我在这里等着吃吗?”金荣放好碗碟,笑着去了。不一会儿,他竟捧着托盘,托了一碗烧蹄膀,一盘烧鸭来,另外又是一大盘鸡心馒头。鹏振笑道:“你倒很知道我的脾气。不过这一次猜错了,我是看见清爽的菜,就想吃清爽的东西。”金荣道:“要不,拿了换去。”说话时,鹏振早撅着一个馒头蘸着蹄膀的浓汁,吃了一口。因用馒头指着燕西道:“很好,你不吃一个?”燕西道:“罢了,我怕这油腻。”于是用筷子夹了一片烧鸭,在口里咀嚼着。笑道:“这烧鸭很好,是咱们厨子自己弄的吗?”金荣道:“还热着呢,自然是家里做的。”燕西道:“你对他说,明天给我烧一只大的,切得好好的,葱片儿甜酱,都预备好了。另外给烙四十张薄饼。”鹏振道:“你又打算请谁?一只大鸭,还添四十张饼,这不是一两个人吃得完的。”燕西道:“不是请客,我送人。”鹏振道:“巴巴的送人一只鸭子,那算什么意思?”燕西道:“原是极熟的人,不要紧的。”鹏振道:“极熟的人是谁呢?”燕西见他手上拿了半片馒头,只伸手在桌子上蘸着,眼睛可望着人出神。燕西笑道:“这有什么注意的价值,尽管思索作什么?你瞧,把桌上的油汁都蘸干了。”鹏振笑着把馒头扔了,说道:“我猜着了,反正不是送男友。没有那个男朋友,有这种资格,可以受你的礼。”燕西道:“管他是不是,这是极小的事,别问了。”

鹏振觉得这事心里很明白,燕西不说,也是公开的秘密,就不必多谈了。吃过饭,谈了一阵子,走回院子去,只见秀珠和玉芬,站在院子里闲谈。因道:“密斯白,刚才不是找梅丽去了吗?”秀珠道:“我在那里闲谈了许久,玉芬姐找我吃饭来了。我们等好久不见你来,后来听说,和七爷在外面吃了,所以我们就没有再等。”鹏振笑道:“我看见老七那边开的菜不错,所以我就顺便在那里吃了。密斯白,我报告你一个消息,明天你有烤鸭吃。”秀珠笑道:“谁请我吃烤鸭?我猜不到。大概是三爷请我吧?”玉芬道:“他呀!没有那样大方。他不求人,是一毛不拔的。”鹏振笑道:“凭你这样一说,我这人还算人吗?这可不是我夸口,在两个钟头以前,遇到密斯白,我曾许了请她,这不会是假话吧?我总不能当面撒谎。”玉芬道:“请人吃一只烤鸭子,也是极小的事,值得这样夸嘴。”鹏振道:“你又猜错了。这并不是我请密斯白,另外有人请她。这个人也就无须我说了。”玉芬笑道:“老七也是小孩子脾气,无事端端送人一只烤鸭子吃作什么?”鹏振道:“我也是这样说。因为我在那里,厨子另外送一碟烤鸭子来。老七尝了一块,说是不错,他就想起来,要送密斯白鸭子吃了。”玉芬对秀珠笑道:“嘿!老七待你真是不错,无论有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秀珠听了这话,心里虽痛快,脸上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这是三爷开玩笑的,你也信以为真吗?”鹏振道:“又不是什么重礼,我撒谎作什么?你不信,就可以问问老七去。”玉芬笑道:“我没有听见说先问人送礼不送礼的。你以为秀珠妹妹没有吃过烤鸭子,等着要吃吗?”这一说,大家又都笑了。秀珠倒信以为实,只当燕西真要送她的烤鸭,当晚很高兴地回家。次日上午,就等着烤鸭吃,一直到一点钟,烤鸭还没送到。秀珠心想,早上本来赶不及,一定是晚上送来,这且出去玩,到了那时,再回来吃晚饭。但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依然不见烤鸭。她心里就很疑惑不是鹏振撒谎,就是燕西把这事忘了。燕西本来是有头无尾的人,倒也就算了,不去惦记这件事。

中秋这一天,秀珠到金家来玩,正在走廊上走的时候,前面似乎有个象厨子的人,和听差的说话。他道:“前天给七爷送烤鸭出去的那一套家伙,还没有拿回来。劳驾,大哥给我们取了回来罢,我们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日子一久,也许就丢了。”秀珠听了这话,分明燕西叫厨子烤了鸭,不过没有送给自己罢了。当时心里就感到一阵不舒服。因借着缘故,走到燕西书房里去。恰好燕西在家,自然周旋一阵。秀珠道:“这几天身子倦得很,不愿出门。可是在家里又怪闷的,你有什么好小说没有?借两本给我看看。”燕西笑道:“你也有借书看的日子,这是难得的,有有有!”于是在书橱里找了几部白话言情小说,一齐交给秀珠。秀珠将书叠好,夹在肋下,就有要走的样子。燕西笑道:“真是用功起来吗?坐也不坐一会儿,就要走。”秀珠道:“倒不是我用功,我怕在这里打搅了你。”燕西笑道:“打搅我什么?我不做事,又不读书。”秀珠笑道:“你留我在这里坐,可是我馋得很,你得给些东西我吃。”燕西道:“那不是容易事,你要吃什么?我马上叫人买去。”秀珠微微一笑说道:“我要吃烤鸭。”燕西突然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但是依然佯作不知。也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吃烤鸭呢?”秀珠道:“好端端的不能吃,为什么你倒好端端的送人?”燕西道:“我送了谁的烤鸭?”秀珠道:“你能说我这是冤枉你的话吗?”燕西道:“你真是有耳报神。是我前天叫厨子烤了一只鸭子,送给诗社里几个朋友,你怎样知道?”秀珠将嘴一撇道:“你别信口开河了,哪个作诗的朋友你那样看得起?还送烤鸭给他吃。”燕西笑道:“据你说,是送给谁吃了呢?”秀珠道:“你作的事,我哪里会知道?但是论起你向昔为人,是不会对男朋友这样客气的。”燕西笑道:“就算是送给女朋友,但是你指不出人来,也不能加我的什么罪。”秀珠把头一摆,摆得耳朵上坠的两只长丝悬的玉环,摇摇荡荡,只打着衣领。秀珠还没有开口,燕西道:“怪不得现在又时兴长环子,果然能增加女子一种美态。”秀珠将身子一扭,说道:“今天不是节下,我要说出好话来了。”说毕,她已走去。燕西心想,这一只烤鸭,只有老三知道。但是我也没有告诉他送谁,秀珠怎样会知道?老三这个人真是多事,这话何必告诉她?但是这一天,燕西正急于赴刘家的席,晚上好乐一乐,秀珠虽然不大快活,这时候也来不及过问了。

第二卷第一十四章

刚到下午六点钟,厨子被燕西催促不过,就在饭厅上,摆下席面。凤举因为要在父母面前敷衍敷衍,所以一到了时候也就来了。鹤荪今天早约好了几个人,在戏园里包了一个厢,吃完饭,就要听戏去了。凤举呢,另外有个小公馆,正心挂念着那位新夫人一个人过节,未免孤寂。今天家宴这样早,正合心意。所以在宴会之时,大家都没有什么提议,只随便说笑而已。梅丽道:“七哥,你带我听戏去吧?”燕西道:“今天晚上,十家有九家是《嫦娥奔月》那种戏,象那种戏你还没有看腻吗?”梅丽道:“那末,咱们瞧电影去。”燕西道:“不成吧?时候来不及了。”梅丽道:“现在不过七点多钟,怎样来不及?”燕西指着凤举道:“你找大哥去吧,他下午就说了,今晚上要去瞧电影呢。”凤举笑道:“你信口胡说!我什么时候说了今晚上瞧电影?”金太太道:“你们就请她瞧一回电影,也不算什么。我看你们这样三推四阻的。”刘守华就笑说道:“我来请请客罢。要去的,可以随便加入。”凤举见刘守华解了围,如遇了大赦一般,非常欢喜。席散之后,大家就偷偷地走开,鹏振早溜到燕西屋子里等候。燕西来了,笑道:“我们走吧,现在已经八点多了。”鹏振道:“路又不多,我们走去罢,省得打草惊蛇。”燕西道:“那自然,最好我先去,你后来,别一块儿走。”鹏振笑道:“你这是做贼心虚,难道还不许我们一块儿走路吗?”于是两人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就走出大门来。这个请客的刘老二,是金铨手下一个亲信的人,名叫宝善。原来是一个寒士,经金铨一手提拔,现在也有七八万的家产。他就在金家住宅乌衣巷外赁了一幢房子住。现在税务署当了一个闲差,每日只到衙一二小时,其余便在家里闲坐。另外和金铨办点小信札。他因常在金宅来往,和一班哥儿们混得极熟,感情也极好。哥儿们有什么不公开的聚会,都假座刘家办理。这刘家的房子,是很精巧的,他又用了几个好听差的,两个好厨子,伺候宾客,容易让人满意。这次花玉仙请客,原是他的主使,当然在他家里。所请的客,除了鹏振的弟兄二人外,还有玉芬的兄弟王幼春,凤举的好友赵孟元、李瘦鹤,燕西的同学孔学尼、孟继祖。鹏振一进大门,大家哗然大笑一阵。王幼春先笑道:“我猜你们还有一个钟头才能来呢。不料这就来了,真是难得。”原来王幼春是鹏振的小舅子,但是在外面游玩,颇能合作,他在玉芬面前,不但保守秘密,而且极端说鹏振的好话,所以鹏振在外面捧戏子或者逛胡同,对幼春是丝毫不隐瞒的。况且同游的人,彼此消息相通,也无可隐瞒。鹏振笑道:“今天我们是特别地讲交请,设法把家里这一餐饭提前了两个钟头。玉仙呢?”刘宝善道:“她因为肚子痛,临时请假,打算请一个人作代表。”鹏振笑道:“就凭你?”刘宝善道:“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她的意思,是想王金玉来和她当代表,偏是金玉也推说身体不大舒服,不肯来。据我看,她两人都没有什么大病,另外有层缘故不能来。”鹏振道:“有什么缘故?”刘宝善道:“玉仙不是肚子痛吗?我想不是痛,那是要添小孩了。”鹏振见他说这句话,只目夹眼睛,嗓子又特别提高,已然会意。因道:“金玉不来,也是在家里要添小孩吗?”刘宝善道:“大概是吧?你们猜猜,这两个小孩要出了世,应该姓什么?”孟继祖道:“姓什么?自然姓金啦。”这一句话刚说完,右边一列绣屏一动,早有两个长衣翩翩的妙龄女郎钻了出来,一个正是花玉仙,一个正是王金玉。花玉仙指着孟继祖道:“该罚多少?”孟继祖笑道:“为什么要罚我哩?”花玉仙道:“你都说的是些什么话,还不该罚吗?”孟继祖道:“就算我说错了,可是这话,也不是我一个说的。”花玉仙回转身来,对刘宝善扬着眼皮,鼓着小腮帮子,说道:“哼!刘二爷也得罚。”刘宝善偏着头,对花玉仙脸上望着,笑道:“花老板,真要罚我吗?可别让我说出好的来。”花玉仙道:“你尽管挑好的说,怕什么?”刘宝善笑道:“得了得了!这话还不是一说就了,只管提他干什么?”花玉仙拉着他的衣袖,不住地将脚跳着,说道:“你说你说,非说不成!”鹏振皱眉道:“得了,大家斯斯文文地谈一会子罢,别闹得太厉害了。”花玉仙道:“是谁先闹起来呢?这会子,倒来说我!”鹏振牵着她的手,拉着到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又用手拍一拍这一边,对王金玉笑道:“你也坐下。”王金玉和鹏振一点头,笑道:“千千岁,谢坐。”也随身挨着鹏振坐下。王幼春在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这是什么话?都陪着他一个人。金玉,咱们俩要好要好,成不成?”王金玉笑道:“要好就要好,要什么紧?”说着话,马上就坐到王幼春一处来。孔学尼摇摇头道:“好处尽在你哥儿们身上,别人就没有分了?”花玉仙道:“我们统共两个人,你们这个要沾一点香味,那个也要沾一点香味,那怎么办?把我俩割开来罢。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是和三爷感情好一点,我得多陪着他一点。”说时,眼睛斜视着鹏振,笑道:“三爷,你说怎么样?”鹏振笑道:“敞开来说了,这里有好几个寡汉条子,你越逗他们,他们越着急。”孟继祖道:“着急什么?三哥没来的时候,我们

大家说笑一阵,时已夜深,燕西拉着白莲花回到院子中间来看月亮。只见月轮已在槐树梢西边,青天隐隐,一点云彩也没有。月轮之外,加上一道月晕,犹如一个五彩绸子扎的大圈圈一样,月亮本来就很亮,被这五彩月晕一衬托,只觉光耀夺目。连叫了几声好。大家一听,也都拥到了院子里看。燕西道:“可惜这院子太小,又没有水,不然,这月色比月亮还要好看。”孟继祖笑道:“七哥的书,大有进步了,这样吐属不凡,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燕西笑道:“这就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刘宝善道:“仿佛听见说,七爷现在交了一个很有学问的女朋友,大概现在学问进步,都是由那位女先生教的了?”燕西听了只是微笑,但是心里倒想起了一件事。今天晚上,清秋一个人在家里看月亮,是异常冷静,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应该去看她一下才好。不过到了这时,夜已深了,就是去找她,她也睡了。明天晚上的月亮,一定还不错,明天再去找她罢。但是今天晚上并没有打一个照面去,恐怕是要见怪的。想到这里,不觉无精打采。心里一不高兴,敷衍了白莲花几句,便对鹏振道:“我们都出来了,似乎要先让个人回家才好,我先回去罢。”鹏振也觉得兄弟们全在外边,有些不妥,也赞成他这话。他就借了这个机会,先回家去了。

第二卷第一十五章

闹了半夜,身子实在疲倦了,回家一餐饱睡,睡到次日十二点,方才醒过来。胡乱吃了一餐早饭,便到落花胡同来,站在冷家院子里就先嚷道:“还有月饼没有?赶着吃月饼的来了。”冷太太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有有,昨天我们就等你来吃月饼,等了半晚也不见来,我猜大概是听戏去了。”燕西道:“可不是听戏去了,而且还是我作东呢。”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来。清秋一只手掀了门帘子,一只手抚着头发笑道:“早哇!”燕西笑道:“现在虽然有一点多钟,但是我刚刚起床不多大一会儿。”清秋道:“昨天晚上,大概是乐了一晚上,所以今天早上起不来。”燕西道:“本来听戏回来,就不早了,回来之后,接上家里人又拉着赏月,直到两三点钟才睡。”清秋道:“昨天晚上的月亮,实在不错,真让我看了舍不得睡。”燕西笑道:“据我猜,今天晚上的月亮,也不会错。”清秋笑道:“我只听说八月十五赏月,没有听说八月十六赏月的。今晚的月亮,纵然不错,也过了时候,有什么意味?”燕西道:“反正只要月色好就是了,管它是哪一天呢?”说话时,冷太太进屋子料理果品去了。清秋笑道:“你极力说今天晚上的月色好,那是什么意思?”燕西笑道:“你还问什么?你早知道了,还不是我要请你赏月。”清秋道:“昨天你不请我赏月,今天却来赏这一轮残月,我不干。”燕西道:“昨天白天,我来和你拜节的,你又出去了,晚上想来呢,偏是又走不开。今天晚上我请你公园里月亮下走,你去不去?”正说这话,冷太太恰好出来了。清秋不好怎样答复,冷太太也就没有作声。韩妈忙着,早摆下好几碟子果品。清秋笑道:“这是俗套,要说请,那就俗上加俗。听你便,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罢。”燕西笑道:“我是不客气,但是主不请,客不饮。”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清秋笑道:“你还说主不请,客不饮吗?话没说完,先就饮上了。”燕西一想,也笑起来。冷太太捧了一管水烟袋在旁边一张椅上,斜着坐了,她见燕西笑容满面地在那里吃糖炒胡桃仁。清秋站着在小屏风下,也含着微微的笑容。冷太太慢抽着水烟,眼看这一对少年,真是一双璧人,让他们婚姻成就,也是平生心愿。本来呢,上次他们五小姐来了,这婚事就有进行的机会,偏是清秋舅父一到天津去了,这边衙门里倒教他在那里办事,老不能回来,这婚事也就无人好出面来提了。燕西见冷太太满面笑容,只对自己看着,倒不好意思起来。因笑道:“我就喜欢吃花生仁胡桃仁这些东西,伯母看我吃得太多吗?”冷太太笑道:“这是我们家里炒的,有的是,你吃罢。”燕西笑着对清秋道:“很好吃。再送我一点,让我带回去吃罢。”清秋听说,转身就要进房去拿。燕西道:“不忙,我今天不回家了,就在隔壁住着。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打算搬家,要接住这房子。我赶紧收拾东西,腾出房子来,我今天要把这些小件古董先收拾起来,明后天就要来搬笨重家具了。”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倒觉得有一桩什么心事似的。因问道:“是真吗?上半年,你们如火如荼,弄得非常热闹。现不到几个月就这样冰消瓦解,真是虎头蛇尾。”燕西道:“我不是早说了吗?家父早就要我搬回去。我只敷衍故事,一面在家里铺张,一面仍旧保存这里的屋子。我也听了金荣的话,把厨子听差全都撤销了。这里只用两个人看守房子。不料这样一来,更不方便,要一杯茶水,都极费事。所以我想有朋友来接着住也很好。他家里人口并不多,可以腾出一部分屋子来。我们一些朋友,若是还愿意把诗社办下去,依旧可以不搬家,费用一层那就省得多了。”清秋微笑道:“象金七爷这样贵家公子,还省几个小钱吗?”燕西笑道:“这是骂我的话了。我是只会花钱、并不挣钱的人,若是再要不约束一点,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冷太太听到这里,就插嘴说话了。笑道:“象府上这样的人家,还在乎金先生挣钱哪?而且你还是求学的时代,现在也谈不到此。”燕西道:“挣钱不挣钱,倒不要紧。可是太浪费了,怕将来用惯了,不能收束,也是不好。”冷太太口里喷着烟,点了一点头道:“这话很对,不惜钱,也惜福。”清秋笑道:“嗳吆,这哪里又用得着你老人家搬出阴骘文来呢?七爷也不过是几句客气话罢了。”冷太太对燕西笑道:“上了年岁的人说话,总有些迷信的,不要见笑。你那边既然没有厨子,不必客气,下午就在我这里便饭。”燕西道:“可以可以,但是伯母务必只要弄些家常菜,不要太多了。”冷太太笑道:“家常菜也是没有什么可吃,就是特别办一些菜,把府上的菜一比,也简直不成东西。所以这一层倒不用得你先声明。我这并不是客气话,实在是这样的。”燕西道:“若论起花钱来呢,舍下是厨子弄的,当然不同些。但是天天开那些大鱼大肉,吃得人怪腻的。他们做的,是他们的做法,和家常菜不同,而且里面加上许多佐料,许多味之素,把菜的原味,都失掉了。”冷太太笑道:“要吃别的什么,怕办不到,若是要吃小菜,这很不难,我可以多多地办上几样。”燕西道:“那样才好。”冷太太说时,便去分付韩观久买小菜。燕西笑着对清秋道:“这样一来,又要劳你的驾了。”清秋笑道:“你就猜

到了次日,清秋和她母亲说,说要借燕西的汽车,去逛半天西山。同车去的,是两个同班的女同学。冷太太道:“是哪几个人?”清秋道:“不很到我们家里来,你不认得。”冷太太道:“玩玩不要紧,不过要早些回来,若是回来晚了,就会关在城外的。”清秋道:“何至于玩到那样,在三四点钟,我就要回来。”冷太太听她说如此,就不加以追究了。

到了十一点钟,燕西那边派人来对韩妈说,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清秋听说,就向这边来,走到大门口,大小汽车夫都已上车。燕西坐在车里,见她来了,又点头,又招呼,连连笑道:“上来上来。”燕西将车门打开,让清秋上车。清秋一坐下,喇叭呜的一声,车子就开走了。燕西问道:“伯母现在真开放了,男女的界限,看得很淡了。”清秋抿嘴笑道:“那也除非是你这样,对于别的人是办不到的。但是公开地说和你出来玩,我还怕碰钉子,我只是说借你的车子用一用。”燕西笑道:“这话有些勉强,你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借我的车子上哪儿去呢?”清秋道:“这也无非是掩耳盗铃,她又何尝不知道我们是一路出去玩呢?”燕西道:“老伯母倒是一个慈祥恺悌的人,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我的母亲,人真和善,将来你就可证明这话了。”清秋听他说到这里,就默然不语,只是向车窗子外面看去。燕西笑着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不言语?”清秋皱眉道:“你不要提这个罢,你一提这,我满肚子都是心事。”燕西道:“有什么心事?”清秋对前面车夫座上努了一努嘴,没有作声。燕西会意,也就不说什么。车子出了西直门,只见远远近近,那些庄稼地已经将高粱麦子都割去,一片平原,其中夹些半青半黄的树木,空气非常清爽。汽车走得很快,风由当面吹来,人闻到鼻子里去,精神很是爽快。清秋笑道:“好些日子没到城外来,突然出城,非常有趣。”燕西道:“我老早就要你出城来玩,你总不肯来,现在你也说痛快了。以后我想若是没事,我们就坐车子到西山来谈谈,岂不痛快?”清秋道:“一逛西山就是一天,老是来逛,我不要上学了吗?”燕西道:“我们就择定礼拜日来得了。每个礼拜来一次,你看好不好?”清秋笑道:“你做事就是这样躐等。第一次来逛,还在路上,这又谈到以后的事了。”燕西道:“我并不是躐等。我是想到哪里,就是说到哪里。”清秋道:“惟其如此,你说到哪里,也就忘到哪里了。你说是不是?”燕西笑道:“你这话有根据吗?”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玉泉山。清秋目视窗外山顶上的一列古屋,几层小塔,越来越迎上前来,正出了神,燕西问她的话,她却没有留神。燕西又以为是自己的话或者逼得太紧了,她说不出所以然。因此,也就不愿向下再说。车子到了八大处,停在山脚下一片空场上。燕西走下车,清秋下来,就一把搀着。这里便是西山旅馆的门外。那门外露台下,许多茶座都坐满了人,有一大半却是外国人。虽然其中还有一二处空座,清秋嫌是外国人当中,不愿坐下。只管上前走。走过这里,有一片空地,有两个空座,正在那个小花圃后面,望着上碧摩崖的山脉迎面而去。清秋笑道:“就是这里好。”燕西道:“你总是这样,要到这人不到的地方。坐在这里,要个茶水,要个点心,也不方便。”清秋随身向一张藤椅上一坐,笑道:“你是来看山的呢?还是来喝茶吃点心的呢?要为吃点心而来,我就不说了。若是说看山,总以这儿的地方算好吧?”燕西道:“我是无可无不可。你既然说这里好,我就在这里坐下,这也就算很肯听话的了。”说时,躺在藤椅上两脚一伸,说道:“好空气,舒服!”清秋笑道:“这是阔人说的话。你看山脚下那些抬轿的,三百六十天,天天在这里坐着,也不见得他说一句舒服。他们是不在乎空气好不好,若是能到你们厨房里去,闻着一阵肉香,恐怕他们才说是舒服呢。那些地方是你们所不肯到的地方吧?”燕西笑道:“你很反对资产阶级呢。这样说,我找个小事混混,我们一块去过清苦的平民日子,好不好?”清秋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手捏着一块花绸手绢子,托着左腮,对着山色出神。燕西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山上的高低松树,绿色格外苍老了。树中所夹杂的各种果树,叶子都有一半焦黄,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起来。那风吹过去,刮着那些黄叶,飘飘泊泊,一阵一阵,四处飞舞。山上的草,这个日子,都长得有二三尺长。草丛里长的那小树,刚刚过草顶,越是黄得多。就是那些草,也就东倒西歪,黄绿相间。阳光射着,便觉得一带山色,黄的成分比绿的成分居多。燕西笑道:“秋天景致真也是极有风趣。可是今年的秋色,比去年的秋色,来得更快,那是怎么一回事?”清秋先还是一面出神,一面听他说话,后来不觉噗哧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清秋笑道:“你是刚才在老师面前学了手艺去,马上就要在老师面前卖弄。”燕西道:“这是什么话?”清秋道:“上次我不和你说了吗?秋风先瘦异乡人。你说今年秋天来得更快,分明是在这句诗上套下来的。”燕西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我有了个新老师,学问进步多了,所以现在说话,很是文雅。难道我从前在老师面前没有领教以前,连话都不会说吗?”清秋怕他误会了,连忙笑道:“你发什么急呢?那句诗,也不是我作的。不但你没有套他的话,就是套他的话,也是学古人的话,与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捉着一个空子,说一句笑话罢了,你怎么左一句老师,右一句老师叫起来?让人家听了,什么意思?”这西山饭店里的茶房,是认得燕西的,便不用燕西分付,早是沏了一壶红茶,盛了两碟点心,一路送来了,放在桌上

这个时候,西风停止了,那深草里的虫声,却是叽叽喳喳地又起又落。听了让人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他们坐的这前面,正是一株洋槐树。天气冷了,这树就枯黄了不少的树叶。忽然之间,有一阵稀微的西风,把树上的枯黄叶子,吹落了一两片,在半空中只管打回旋,一直吹落到他们吃茶的桌上来。清秋用手捉了一片叶子,举到眼面前一看,笑道:“秋气真是深了,树叶黄到这种样子,若是再过十天半月,树叶一落空,就更显得凄凉惨淡了。人生的光景,也是这样容易过。”燕西笑道:“惟其如此,所以我说少年人应该及时行乐。但是你对于我这话,总不大同意,以为行乐是人生堕落的行为。”清秋笑道:“你所说的行乐,是和别人不同的。我们所认为行乐,看花赏月,游山玩水,这都是行乐。你所说的行乐,是越热闹越好,嫖赌吃喝穿,门门都到。这里说是行乐,岂不让天下人群趋于下流一途?”燕西道:“然而我所说的行乐,并不是吃喝嫖赌穿,你为什么说我也是堕落呢?”清秋低了头,半天不作声。燕西道:“我觉你是中了旧书的毒,有些地方,你简直是自己拘束自己,自寻苦恼。”清秋笑道:“你这是无理取闹了。为这个事,怎样能牵扯到读旧书上去?”燕西道:“我觉得你那样遵守周公孔子之礼,我有些不同意。对于一般社交上,你要那样,我还赞成。但是对我,也是这君子人也似的,倒有些酸溜溜。”清秋默然了一晌,慢慢地说道:“并不是我酸溜溜。你想,日子正长,我们何必……”说到这里,便停顿了。燕西笑道:“随便怎样,你是说不出一个理由来。走罢,我们在这山路上散散步罢。有话走着说,那更是有趣。”燕西也不问清秋是否同意,拿了她的花伞,向上撑开,笑道:“走!走!”清秋牵着衣襟,站了起来,笑道:“其实,坐坐也就行了,何必走?我有些怕累。”燕西举了伞,给清秋挡住阳光,左手搀住她一只胳膊,笑道:“怕累?我搀着你得了。”于是二人并肩在一把花伞之下,穿过那小花圃,慢慢地走着,行上山脚的一条小路。

这时候,虽然遍地秋风,满林黄叶,但是山里长的那野花,黄的紫的,开着那一球一球的小朵儿,也幽媚动人。草里的小蚱蜢儿,小黄蝴蝶儿,迎着风势,在日光里乱飞。仿佛之中,这草丛里有一种清芬之气。清秋道:“你闻闻,这种香味,有多么好?在城里盖园子,无论盖得怎么好,这样天然的景象,是没有法子可以得到的。你府上什么都有,怎样不在西山盖一所别墅?”燕西道:“怎样没有?不过现在送给人了。”清秋道:“为什么盖屋子,倒让给别人?”燕西笑道:“我要说出来,你又要骂资产阶级了。”清秋笑道:“你倒好象是我骂怕了,一讨论什么问题,总要先封我一句门。”燕西笑道:“不是你骂怕了,我是很以出于资产阶级自愧。”清秋道:“不要说这个题外的问题,你还是说何以把别墅送了人罢。”燕西道:“就在这山里头,我们原盖了一所别墅,屋子虽不多,也有二十多间,一个院子还带一个花圃。在这山上,不算小了。可是这样一来,花费就大了,要用两个厨子,两个听差,一个花儿匠。屋子里东西,而且时常损坏,总要添补。”清秋道:“那也是自然之理,算什么耗费?”燕西道:“你不知道,从前没有盖别墅的时候,你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我也说要上山来住些时候,后来真有别墅了,大家各住了两天,都觉得闷得慌,不再来了。就是偶然到西山来一次,也只到山脚下西山饭店为止,就不愿意再上山了。因此,那座别墅放在山头上,就让几个底下人,在那里大享其福。一个月虽然不过百十块钱,三年下来简直就可惊,一过三年,都是这样。后来家母想起来了,说我们这事,未免太傻,不如把几个底下人叫他回城,把门锁起来。但是这又有问题,没有人管理,花木是要死干净,就是屋子,也容易损坏,不到一年,这屋子就要倒了。于是就有人说,把这屋子卖了。不过卖屋子是和体面有关系的事,若是人家误会了,说是金家要卖产业了,岂不是笑话。所以非常为难,留是留不得,卖又卖不了。后来有一个美国人,和家父交情很好,家父乐得作个人情,把那别墅让给他住了。”清秋道:“这美国人,倒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了。但是他也不能天天住在这山上吧?”燕西道:“他倒是很有准的,每逢星期六上山,逢星期一下山。他倒也不肯白住,每年总送一点东西给我们。就是房子坏了,也归他修补。”清秋道:“这样说来,这屋子不也象租界一般,暂时归美国人管。论起产业,还是你金府上的。”燕西说:“那是自然。”清秋道:“若是要收回来呢,费事不费事?”燕西道:“总不至于费事吧?”清秋道:“若是如此,我就主张收回来。”燕西笑道:“为什么收回来?你愿住在山上吗?”清秋默然不作声,只是向前走去。燕西笑道:“今天是礼拜,美国人一定在山上的,我们去拜访他,引你看一看房子,你看好不好?”清秋将手表一看,不过是一点钟,问道:“路远不远?下山不会晚吗?”燕西道:“山下有的是轿子,我们坐轿子去得了。”清秋见路边松树底下有一块圆石头,随身就坐在石头上,因点着指头算了一算,笑道:“一来一去,至少也得三个钟头,下得山来,就是四点钟了。”燕西道:“就是四点钟回家,来得及呀。”说着,他也挨身在石头上坐下。

本期编辑:江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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